《亲爱的安德烈》精选书摘‖龙应台

我知道他爱我,但是,爱,不等于喜欢,爱,不等于认识。爱,其实是很多不喜欢、不认识、不沟通的借口。因为有爱,所以正常的沟通仿佛可以不必了。


人生,其实像一条从宽阔的平原走进森林的路。在平原上同伴可以结伙而行,欢乐地前推后挤、相濡以沫;一旦进入森林,草丛和荆棘挡路,情形就变了,各人专心走各人的路,寻找各人的方向。那推推挤挤同唱同乐的群体情感,那无忧无虑无猜忌的同侪深情,在人的一生中也只有少年期有。离开这段纯洁而明亮的阶段,路其实可能愈走愈孤独。你将被家庭羁绊,被责任捆绑,被自己的野心套牢,被人生的复杂和矛盾压抑,你往丛林深处走去,愈走愈深,不复再有阳光似的伙伴。到了熟透的年龄,即使在群众的怀抱中,你都可能觉得寂寞无比。


上一百堂美学的课,不如让孩子自己在大自然里行走一天;教一百个钟点的建筑设计,不如让学生去触摸几个古老的城市;讲一百次文学写作的技巧,不如让写作者在市场里头弄脏自己的裤脚。玩,可以说是天地之间学问的根本。那么,我是否一点儿也不担心我的儿子将来变成冬天的蟋蟀,一事无成?骗鬼啊?我当然担心。但我担心的不是你职业的贵贱、金钱的多寡、地位的高低,而是,你的工作能给你多少自由?“性、药、摇滚乐”是少年清狂时的自由概念,一种反叛的手势;走进人生的丛林之后,自由却往往要看你被迫花多少时间在闪避道上荆棘。 可是你十八岁了,那么自己为自己负责吧。


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啊,每个人都在走自己的路,每个人都在选择自己的品味,搞自己的游戏,设定自己的对和错的标准。一切都是小小的、个人的,因为,我们的时代已经不再有“伟大”的任何特征。


大学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世界,要我们为它这样盲目地付出一切?


你将来会碰到很多你不欣赏、不赞成的人,而且必须与他们共事。这人可能是你的上司、同事,或部属,这人可能是你的市长或国家领导。你必须每一次都做出决定:是与他决裂、抗争,还是妥协、接受。抗争,值不值得?妥协,安不安心?在信仰和现实之间,很艰难地找出一条路来。你要自己找出来。


道德取舍是个人的事,不一定由逻辑来管辖。


可是,生命往往就被那微不足道的事情给决定了……


如果有个人手里拿着一个弹弓,站在高处,对着你。你要反击,是站在那低处呢,还是先站到高处再说?


这个世界里,见风转舵的投机者绝对是大多数。所以你说的“勇气”和“智慧”,永远是稀有的品质。更何况,“暴虎冯河”的勇气和“谋定而后动”的勇气,有时候很难辨别。投机和智慧,看起来也很貌似。


自己和“多数人”格格不入时,是坚持还是妥协?个人被权力打击时,是反抗还是接受?为何接受又为何反抗?如何接受又如何反抗?


我们自己心里的痛苦不会因为这个世界有更大或者更“值得”的痛苦而变得微不足道;它对别人也许微不足道,对我们自己,每一次痛苦都是绝对的,真实的,很重大,很痛。


歌德曾经这样描写少年:“向天空他追求最美的星辰/向地上他向往所有的欲望”。十九岁,我觉得,正是天上星辰和地上欲望交织、甜美和痛苦混乱重叠的时候。


人生像条大河,可能风景清丽,更可能惊涛骇浪。你需要的伴侣,最好是那能够和你并肩立在船头,浅斟低唱两岸风光,同时更能在惊涛骇浪中紧紧握住你的手不放的人。换句话说,最好她本身不是你必须应付的惊涛骇浪。可是,我不能不意识到,我的任何话,一定都是废话——谁抵挡得住“美”的袭/击?对美的迷恋可以打败任何智者自以为是的心得报告。我只能让你跌倒,看着你跌倒,只能希望你会在跌倒的地方爬起来,希望阳光照过来,照亮你藏着忧伤的心,照亮你眼前看不见尽头的路。


人生岔路多,这种再见很可能是永远的?甚至那些你没有深交,但是很喜欢的人,你还没有机会去告诉他们你对他们的好感,以后,他们将从你的人生完全地消失。


父母亲,对于一个二十岁的人而言,恐怕就像一栋旧房子:你住在它里面,它为你遮风挡雨,给你温暖和安全,但是房子就是房子,你不会和房子去说话,去沟通,去体贴它、讨好它。搬家具时碰破了一个墙角,你也不会去说“对不起”。父母啊,只是你完全视若无睹的住惯了的旧房子吧。所谓父母,就是那不断对着背影既欣喜又悲伤、想追回拥抱又不敢声张的人。


陌生人,很快可以变成朋友,问题是,朋友,更快地变成陌生人,因为你不断地离开。


当我们的心思都在如何保障自己的未来安全的时候,我们哪里有时间去想一些比较根本的问题。


这个世界变得那么快,讯息那么多、那么满,我们脑子里根本就塞不下那么多事情了。


美好的并非只是那个地点,而是笼罩着那个地点的整个情调和氛围,一种生活方式,一种文化的沉淀。


文化来自逗留——“逗”,才有思想的刺激、灵感的挑逗、能量的爆发;“留”,才有沉淀、累积、酝酿、培养。我们能不能说,没有逗留空间,就没有逗留文化,没有逗留文化,就根本没有文化?


思想需要经验的累积,灵感需要孤独的沉淀,最细致的体验需要最宁静透彻的观照。累积、沉淀、宁静观照,哪一样可以在忙碌中产生呢?我相信,奔忙,使作家无法写作,音乐家无法谱曲,画家无法作画,学者无法著述。奔忙,使思想家变成名嘴,使名嘴变成娱乐家,使娱乐家变成聒噪小丑。闲暇、逗留,安德烈,确实是创造力的有机土壤,不可或缺。


但是香港人的经济成就建立在“勤奋”和“搏/杀”精神上。“搏/杀”精神就是分秒必争,效率至上,赚钱第一。安德烈,这是香港的现实。这样坚硬的土壤,要如何长出经济效率以外的东西呢?


只有我们了解和认可的文化,才是文化吗?要不然,就是不入流的文化吗?谁定的标准呢?为何我们都应该遵守这样的标准呢?不喝十倍价钱的咖啡,不逗留在路边“沉思”、“会面”、“闲聊”,只是因为不同的人生态度,与西方人的文化行为不相同,又何怪之有呢?你们的文章让我感受到高高在上的优越感,并以文化之名,否定其他人的文化。文化可以沉淀,必须是里头的人有超越个人、超越小我的想象,有梦,有理想,愿意为一个更崇高的目的去奋斗。


“你从坏的吃起,到明天,那好的也逐渐变坏了,结果你就一路在追赶那坏的,你永远在吃那不新鲜的苹果。你为什么不能就直接享受那最好的呢?”


而你我之间,安德烈,是有差距的;那个差距既是时代之差,也是文化之异,甚至是阶级的分野。


当威权政治和贫穷一起撒下天罗大网把你罩住的时候,品味,很难有空间。 因为,请问品味是什么?它不就是细致的分辨、性格的突出,以及独立个体的呈现吗?每一件,都正好是贫穷所吝啬给你的,也是威权政治所剥夺于你的。贫穷使得我缺少对于物质的敏感和赏玩能力,但是却加深了我对于弱者的理解和同情。威权统治也许减低了我的个人创造力,但是却磨细了我对权力本质的认识而使我对于自由的信仰更加坚定,可能也使我更加勇敢,因为我知道失去自由意味着什么。


在这么多邪恶、这么多痛苦的世界里,还能保持同情的纯度,那可是一种天分呢。


是你们这个时代的人,对于未来太自信,所以不屑于像我这一代人年轻时一样,讲究勤勤恳恳,如履薄冰,还是,其实你们对于未来太没信心,太害怕,所以,假装出一种嘲讽和狂妄的姿态,来闪避我的追问?


可是,很多人在内心深处其实都藏着一小片泥土和部落——我们土里土气的、卑微朴素的原乡。表面上也许张牙舞爪,心里其实深深呵护着一个青涩而脆弱的起点。

(道理谁都懂,人生这条路却依旧不好走)


对我最重要的,安德烈,不是你有否成就,而是你是否快乐。而在现代的生活架构里,什么样的工作比较可能给你快乐?第一,它给你意义;第二,它给你时间。你的工作是你觉得有意义的,你的工作不绑架你使你成为工作的俘虏,容许你去充分体验生活,你就比较可能是快乐的。至于金钱和名声,哪里是快乐的核心元素呢?假定说,横在你眼前的选择,是到华尔街做银行经理或者到动物园做照顾狮子、河马的管理员,而你是一个喜欢动物研究的人,我就完全不认为银行经理比较有成就,或者狮子、河马的管理员“平庸”。每天为钱的数字起伏而紧张而斗争,很可能不如每天给大象洗澡,给河马刷牙。 当你的工作在你心目中有意义,你就有成就感。当你的工作给你时间,不剥夺你的生活,你就有尊严。成就感和尊严,给你快乐。我怕你变成画长颈鹿的提摩,不是因为他没钱没名,而是因为他找不到意义。我也要求你读书用功,不是因为我要你跟别人比成就,而是因为,我希望你将来会拥有选择的权利,选择有意义、有时间的工作,而不是被迫谋生。 如果我们不是在跟别人比名比利,而只是在为自己找心灵安适之所在,那么连“平庸”这个词都不太有意义了。“平庸”是跟别人比,心灵的安适是跟自己比。我们最终极的负责对象,安德烈,千山万水走到最后,还是“自己”二字。因此,你当然更没有理由去跟你的上一代比,或者为了符合上一代对你的想象而活。


每一个孩子就是一本经,是为母者终身奉读的经。这本经好不好读,就看做母亲的耐心、爱心、运气及造化了。“风筝”即使放手飞了,这本经还是常留母亲手中,还是会继续读下去,继续牵挂下去。盼我们做母亲的能互相勉励,彼此保重,永不气馁。


“在人生竞争的跑道上,跑得不够快就会被淘汰。”


有意思的是,这次的“失败启蒙”教给我的,不是“你以后一定要做那城市里的人”,而是,“你以后一定不能忍受城乡差距、贫富不均所带来的不公平”。也就是说,“失败启蒙”给我的教训,不是打入“成功者”的行列,而是,你要去挑战、去质疑“成功者”的定义。


 办公室里比我年长的人,显得很自信、成熟,好像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。比我年轻的人,显得很有企图心,很有冲劲,好像很清楚自己要什么。只有我,彻底的“平庸”,没有人会问我在干什么,没有人对我有兴趣,没有人想跟我做朋友。我的老板看不见我,我的同僚也对我视若无睹。可以说,他们完全不认识我,或说,我根本不让他们认识我。


我仍旧不知道什么才是有意义的人生,半夜惊醒,一身冷汗,黑夜里坐起来,只有茫然和恐惧。你问我有没有压力?有啊,我感觉到别人都在尽力表现,拼命向前。人生显然就是适者生存的竞争跑道,我觉得很害怕。我还很年轻,前面的路看起来很长,所有的人都在快跑,你一个人慢慢走,感觉很寂寞,心也很慌,好像随时会被淘汰,丢弃。我也想变成众人的一分子,跟着大家的速度跑步,可是……我很平庸,没有自信……写这封信,都让我颤抖。你真的“平庸”吗?其实要看你让自己站在哪一条跑道上。如果你决定做那清晨散步的人,怎么会有“平庸”的问题呢?会不会你的气定神闲,你的温和内敛,你的沉静谦逊,反而就是你最“杰出”的人格特质呢?


“我也要求你读书用功,不是因为我要你跟别人比成就,而是因为,我希望你将来会拥有选择的权利,选择有意义、有时间的工作,而不是被迫谋生。”


年轻的我们不是平庸,不是失败,而是看不到现实的出路。年轻的一代,纵然受过了高等教育,却茫然无法前进,快乐似乎是很远很远。


容许我改写令堂触目惊心的名句“有怎样的人民,就有怎样的政府”,成“有以道理干涉别人生活的人民,就有以道理干涉人民生活的政府,小众永远首当其冲”。


象棋里头我觉得最“奥秘”的游戏规则,就是“卒”。卒子一过河,或动或静都没有回头的路。人生中一个决定牵动另一个决定,一个偶然注定另一个偶然,因此偶然从来不是偶然,一条路势必走向下一条路,回不了头。我发现,人生中所有的决定,其实都是不回头的“卒”。


最痛苦的是,你不是不爱你的父母。你知道他们很爱你,但那种爱里,没有自由,没有尊重,没有犯错的空间。(多么可怕的道德绑架:为了你好)


“我评断一个人的品格,不看他如何对待比他地位高的人,我看他如何对待比他地位低的人。”



评论
热度(14)

© 一沐卿君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