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有匪》精选书摘‖priest

“终有一天,你会跨过静谧无声的洗墨江,离开群山环抱的旧桃源,来到无边阴霾的夜空之下。你会目睹无数不可攀爬之山相继倾覆,不可逾越之海干涸成田,你要记得,你的命运悬在刀尖上,而刀尖须得永远向前。” 


“愿你在冷铁卷刃前,得以窥见天光。”


他约莫弱冠之龄,长着一双平湖似的眼睛,仿佛能把周围微末的月光悉数收敛进来,映出一弯纹丝不动的月色,极亮、也极安静。


据说世上有一种轻功,腾跃如微风,潜行如流水。无形无迹,无不可抵达之处。


“什么人也不是,小生姓谢名允字霉霉,号‘想得开居士’,本是个闲人,”


山水有相逢,山水不朽,只看你何时能自由来去了。


“山外又有高山,永远没有人敢自称天下第一。但是你要知道,每一座高山都是爹娘生、肉骨做,都牙牙学语过,每个人的起/点都是从怎么站起来走路开始,谁也比你不多什么,沙烁的如今,就是高山的过去,你的如今,就是我们的过去。”


“山中无甲子,寒尽不知年。”


山影幢幢,道阻且长。


有些人白首如新,有些人倾盖如故。


夜空尚未被启明惊扰,漫天星河如锦。


一个乱局开启,轻易不是那么容易平息下去的,非得有那么一股力量,或极强、或极恶,才能肃清一切或有道理、或自以为有道理的人,重新架起一盘天下承平的礼乐与秩序。


当年,哪个拿出来不是风风光光?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走了、散了,就是老死异乡。中原武林的天上似乎笼了一层说不出的阴翳,所有星尘微弱黯淡,死气沉沉,在乱世中同人人一起自危自怜。


谢允端着热过的米酒碗在掌中转着圈捂手,缓缓地说道:“纪大侠,言语好似飞沫,有忠言如良药的,也有见血封喉的、勾魂乱魄的,出得人口,入了你耳,一旦你往心里去了,便是让人无形中摆布了你。人心险恶处,譬如九幽深谷,别人心机千重,算你一片赤诚,你那时年纪又轻,一时冲动上当,本不必太自责。”


不过二十年的风霜,足够将石头磨成砂砾,也足够让一个人面目全非了。


绝代的才华与倾城的容貌,都是稀世罕见之宝,但一旦对它生出依仗,也很容易变成一个人难以摆脱的魔障。


青山不改绿水长流,是非宠辱都是过眼云烟


谢允又道:“我以为一个人最难的,未必一定要有经天纬地之才,他首先得知道轻重缓急,什么时候应当一往无前、什么时候应当视死如归,什么时候该谨小慎微、什么时候又要暂避锋芒,心里都得有数。当勇时优柔,当退时发疯,不知是哪家君子不合时宜的道理?”


乱世里本就没有王法,如果道义也黯然失声,那么其中苟且偷生的人们,还有什么可期盼的呢?


且见它桥畔旧石霜累累,离人远行胡不归。


“所有人都在泥沼里愤世嫉俗的时候,总是希望能有个英雄横空出世的。”


一个简简单单的文弱书生,能在当今这个云谲波诡、四处暗藏危机的江湖中有惊无险地蹚出一条悠闲自得的路来?


“我辈中人,无拘无束,不礼不法,流芳百代不必,遗臭万年无妨,但求无愧于天,无愧于地,无愧于己——”


“你知道那种感觉吗?就好像一夜之间,山水还是那个山水,人却都散了。”


谢允没在嬉皮笑脸的时候,就有种非常奇异的忧郁气质,像个国破家亡后的落寞贵族——即使他在金陵还有一座空旷无人的王府。


“只有你自己对自己的话先深信不疑,才能试着打动别人”。


“你开口说话的时候,一方面要明察秋毫,要态度坚定。”谢允告诉她的最后一句话,“但是当你走到拔刀的那一步时,就闭嘴、闭眼,把你整个神魂都凝结在刀刃上。不要想输赢,也不要想结果。”


“有道是‘君子喻于义,小人喻于利’,聪明人懂得取舍,愚人容易动之以情——但是这世上大多数人,都既非君子又非小人,不怎么聪慧,但也不至于愚昧,要让无数这样的人都心甘情愿地聚在你身边,头一件事,你得‘取信’于众,你要记着,听命于人者,容易受别人影响,能影响别人的人,才能聚齐千军万马。”


反正他有用不完的温柔,耗不尽的风流。


‘事不至大,无以惊人,案不及众,功之匪显,上以求安,下以邀宠,其冤固有,未可免也。’


“美人风采动人,吾见之甚为心折。”


“当你长大成人,所有扶着你的手都会慢慢离开,你得自己走过无数的坎坷,你觉得自己的命运悬在刀尖上,每时每刻都不能松懈——但你可知道,这已经是世上最大的幸运了。”


谢允敛去笑容,正色道:“世间有机心万千,就算别人掰开揉碎了告诉你,你也只会当成猎奇的危言耸听,新鲜片刻,听过就忘,非得自己细细揣度过,才能了解其中幽微之处。”


那他究竟为什么要朝不保夕的在险恶江湖中经风历雨?


“信任——阿翡,信任不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,那是一场豪赌,赌注是你看重的一切,输了就血本无归,明白吗?”


布衣之徒,设取予然诺,千里诵义,为死不顾世……他又为何要自爆其短,将自己一片赤诚的小人之心拉出来,在她面前展览呢?


总有那么一些人、一些事,要让养在桃花源中的少年明白,世上还有比被长辈责骂、比跟兄弟姊妹们争宠怄气更大的事,还有比整天给她起外号的大哥更可恶的人,有比明知过不了关的、还要硬着头皮上的考校更过不去的坎坷……


谢允的目光沉下来,这时,他忽然不再是山谷黑牢里那个与清风白骨对坐的落魄公子了,浑身泛起说不出的沉郁,像是一尊半面黑、半面笑的古怪雕像。


一个人,是不能在自己的战场上临阵脱逃的。 而此物托有生死之诺,重于我身家性命。 这一副性命托付给你,还有一副,我要拿去螳臂当车。 堪称井井有条。 远山长黯,落霞似血。


“离恨楼里生离恨。”


但举世尘埃飞舞,他这一颗却行将落定。


当沉时浮,当浮时沉,想那蝼蚁,百事百代,过得可不都是这样的日子么?


“车水马龙,摩肩接踵,数十年积累,一朝离乱,便分崩离析去,好似那瓷瓶落地也似的,江山远近,尽是寥落——”


那纵然平安一世,苟且富贵,怎么配为人子?


云想衣裳花想容,春风拂槛烟雨浓


收天下以为己用,海纳百川,而任凭沧海桑田、斗转星移,我又自有一定之规。


谢允:“可能是因为我博古通今,天下秘闻无所不知。”


那些压抑而隐秘的心意好似缝隙中长出的乱麻,悄无声息地生出庞大的根,不依不饶地牵扯住他自以为超脱尘世的三魂七魄,将有生之年从未有过的不知所措一股脑地加诸于他身上,冻上了他那条三寸不烂之舌。


谢允的话被打断,整个人就成了个夭折哑火的爆竹,眼看捻子就要烧到头,突然天降一盆凉水,轻易便掐灭了那一点冲动的火花。 他看着周翡,认为她年少而无知——不是“无知庶子”的“无知”,是“无知苦痛”的“无知”。 她像一朵刚刚绽开的花,开在足够坚实的藤蔓上,与荆棘一起长大,每一颗沾在身上的露水都生机勃勃,禁得住风霜,也耐得住严寒,带着一股天生地长似的野性,每天都企图更强大一点,期待自己终有一天能刺破浓雾,坚不可摧。 她未曾受过岁月的磋磨,未曾在午夜时分被回不去的旧年月惊醒过。 她也未曾怀疑过,很多自己相信且期冀的东西,其实只是无法抵达的镜花水月,凡人一生到头,爱恨俱是匆匆,到头来剩下的,不过“求不得、留不住”六字而已。 谢允心里荒凉地想道:“我一个现在就能躺进棺材里先适应新居的,做什么要耽误她呢?” 有那么片刻的光景,周遭人声鼎沸,唯有他耳畔万籁岑寂。


一根天门锁,一段锁链,左边牵着近乎禅意的极静,右边牵着叫人眼花缭乱的莫测。


谢允左手的长袖飘起,像是传说中“霓为衣兮风为马”的云中仙人


当人尚未入山,望向远方春山脉脉,只会觉得山峰绵延,温柔如美人脊背,道虽长,却并不阻,前路俱在掉下,轻易便能抵达。 可是只有经过了漫长的跋涉,先经历了一番“望山跑死马”的煎熬,再终于抵达山脚下的人,才得以窥见高峰千仞入云真容,有些人会绝望,甚至会生出此生至此、再难一步的颓丧。


少女心里有一条细细的暗河,据说有人的心地是柔软的森林与草场,细流涓涓而过时,清脆悦耳,花香弥漫,自己和别人都听得见。 而有些人的心地却是终年不开化的塞北之地,常伴寒风与暴雪,那些强横又脆弱的冰川碰撞时,随时便能地动山摇一番,因此地下即便藏着温泉,也是全然不动声色。


那些倍感束缚的家,总有一天再也回不去。 那些药方与药理,好像总是听不到头,枯燥又乏味,偷懒的孩子日复一日地耍赖,总想着从明天开始用功,却不知世上最理所当然的“明天”也有失约时。


关山难越,谁悲失路之人。 萍水相逢,尽是他乡之客。


这是少年人意气风发时的想法。 而突然之间,她发现不是这样的,哪怕你有飞天遁地之能,也总会有一些东西是注定求之不得、注定束手无策的。


天高地迥,南北无边。 到头来,原来吾心安处即是家乡。 而后渐渐看不清来路与去路,渐渐不再困于尘世纷扰。


“我为一个人而来。” 可是那个人已经没了。


“你所说的那人,也不过是途中一段起落聚散皆无常的缘分,既然是偶遇,怎能说是为他而来呢?”


等到弥留的人闭了眼、彻底尘缘断绝时,其他人便会开始大放悲声,心里仿佛生出千般万般不切实际的幻想与撕心裂肺的不舍,理智上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。


原来险恶才是常态,快意不过一时,而且你快意了,便必有人不快意。


所谓“无常”者,有生老病死、乐极生悲,又有绝处逢生、人非物是。 世情恰如沧海,而凡人随波于一叶。


暌违已久的人,乍一相见,记忆总会被神魂丢下一大截,彼此都不免生疏,须得让那经年的记忆慢慢赶上一阵子路,方才能找回故旧的感觉。


人之一生,何其短、何其憾、何其无能为力、何其为造化所弄。 又何以前仆后继,为孜孜以求者、未可推卸者而百死无悔。


纵然天欲绝人之路,自己又岂能将自己困于一谷中画地为牢呢? 毕竟又是一年春暖花开时了。


有道是“人无千日好,花无百日红”,旦夕祸福之数从来由天说,凡人岂能一窥究竟?


舍生的与苟活的,忍痛的与忍辱的,恰如秋水共长天一色。


她像是个走了很远的路方才归来的旅人,心里未必不欢喜,只是十分疲倦,累得见了日日牵挂的亲人也不想言语,闻到久久思念的家常菜味也不想吃,看起来倒像是无动于衷似的。


躺着的人自然不能答话,但谢允却回答了——周翡的目光扫过整一面墙的红杜鹃,在角落里发现了几行题字并落款,先头题了一句白乐天的 “回看桃李都无色,映得芙蓉不是花”,后面又道“经一场大梦,梦中见满眼山花如翡,如见故人,喜不自胜”,落款是“想得开居士”。


江湖中也暗藏风波,几代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武林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,每个人都有一套千回百转的故事,每一时都有人死,每一刻都在争斗。众多不知何处而起的因果好似细线,被最废物的手艺**害过,织成了一团乱麻,周翡连个线头都找不着,只觉得人人都在自作聪明,人人都被网在其中,就好像这永远也过不去的未央长夜一样,一眼望穿了,依然看不见头。


“音尘脉脉信笺黄,染胭脂雨,落寂两行,故园有风霜——”


谁也不是孑然一身,哪怕真能做到“轻生死”,后面也还跟着一句“重情义”,怎敢逞这等鲁莽无谓的英雄。 江湖风雨如晦,未必会让英雄的血脉变成贪生怕死的小人。 却也总能教会一个人“不惹麻烦”。


东海蓬莱,刺眼的阳光掠过海面,途径一只通体红润的暖玉,便又温润起来,在那玉中逡巡不去。


“日有昼夜之分、月朔望之分、人有离合之分,世情自然也有治乱始终变换,生在何处,由不得你我的。”


师父念的经里说“一切有为法,有如梦幻泡影,如梦亦如幻,如露亦如电”,那么倘或他的精魄神魂也能像那些光怪陆离的民间传说一样,附着于刀身上,他不就好似成了一颗永远附着在“晨光熹微”上的“朝露”?


谢允双手捧起周翡的手腕,低头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,低声道:“别哭,人与人相聚之日,总共不过须臾,哭一刻就少一刻,这么一想,岂不是很亏?你我未曾白头,便已经能算是相伴一生,有始有终,说来不也是幸运么?未必要活到七老八十。”


人心和人心之间,隔了这样遥远的千山万水吗?


银河如瀑,倾颓而下,撞上最飘忽不定的不周之风,从枯荣间流转而过、明灭不息——


河山生疮痍,生民多离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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